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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眷村哥兒們    沈正堅


我是台糖子弟,從小在糖廠宿舍成長,雖非眷村子弟,但是我的眷村哥兒們,都是後來就學、服役、工作及生活中所結交的好朋友。後來服役、結婚,住進了眷村,也成眷村的一份子。

小時候住在台南永康的三崁店糖廠,那是一個專門生產方糖的小糖廠,廠區內三民國小由糖廠支援經費與管理,供糖廠子弟就讀。但是有不同年級的五位同學,是來自十公里外六甲頂ㄧ個陸軍營區的眷村,他們的衣著與講話口音,顯著地與其他同學不同。廠區不大,中午同學都是回家吃午飯,但那五位同學因路途遙遠,中午聚集在九重葛涼亭下吃便當,我很好奇,喜歡與他們在一起,媽媽也幫我準備了一個小便當,中午跟他們一起吃飯,這是我最早的眷村哥兒們。其中有兩位後來從軍,其一綽號羅(駱)麻子;另一位,在軍中表現傑出,幹到軍人最高階級,三星上將參謀總長。

民國五、六十年代,軍人待遇微薄,為保障眷屬生活,實施眷糧補給,依年紀分大、中、小口,每月配給大米、食油、食鹽等,至少能維持生計。高中畢業後,考上大專院校就讀,則可繼續享用眷糧,否則將面臨停發,家中就少一份眷糧。屏東大武町同學陳大個, 高三時沒把握能考上公立大學,自動留級一年,以避免因失學而喪失眷糧的配額,增加家裏負擔。而另一位同學,大學聯考落榜當天晚上,因家裡即將少了一口眷糧,而被就讀國立大學的哥哥海扁一頓,可見眷糧對一個眷村家庭經濟上的重要性。

除了眷糧外,甚至作飯的燃料都要仰賴單位。空軍眷村家庭做飯燒水用的煤油爐,多數來自機場白鉄工場老士官手工打造。噴射戰鬥機進場維修,須將機身油箱裏的JP-4燃油排光,保障維護時安全,而排出的燃油禁止回收使用,以免影響飛安,JP-4就成了眷村家庭煤油爐的燃料。機場服務的軍士官,下班就會順便帶桶燃油回家作飯。民國62、3年左右,台灣開始推廣液化瓦斯,軍方也禁止眷村使用煤油爐,才漸漸改變。

貧窮是眷村子弟童年深刻的記憶,中學帶便當,裝滿飯的鋁製便當,只帶了幾條蘿蔔乾、青菜,甚至只帶塊自家醃製的臭豆腐。有同學帶涼麵,吃完涼麵,剩下的湯汁就是最好的拌飯佐料。也就是貧窮的環境,養成一生節儉的性格,到了中老年,事業有成,經濟寬裕,但是用錢仍然斤斤計較,捨不得對自己大方一點。來自虎尾眷村的川哥,一輩子沒有自己買過新衣,唯一的一套西裝也就是結婚西裝,近十幾年來穿戴的衣褲鞋帽,都是兒子的二手貨,吃麥當勞一定要有Coupon,否則寧可不吃。林教授來自鳳山眷村,退休後定期與同學聚會,各自點購速食,都是單點Senior Special,而飲料都是自備,不會大方地為自已點份套餐。這一代的眷村子弟已到了老年,雖然經濟條件豐厚,但仍不改節省的習慣。

四、五十年代交通不發達,大部分眷村沒有公車通達,眷村子弟上下學除騎單車外,大都搭乘單位支援的兩噸半軍用大卡車,夏天敞蓬,搭車逗風涼快,但到了冬天雨天,可是受罪,拉上帆布蓬,大家擠成一堆,溼答答地擠來擠去,調皮的男生講個俏皮話,苦中作樂。 學生多,不容易擠上車,駕駛兵通常發動引擎將車開動,再來個緊急剎車,讓已上車同學擠得更緊實,其他學生才有上車的機會。

隨政府播遷來台的軍人,大多是單身,部分成家也少有其他親戚,過年過節時,成家的軍人多會邀請單身同鄉或同事來家裏過年過節,如同一家人一起吃團圓飯。眷村是個大家庭,成員來自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各地方言與傳統美食五花八門,但是四川話仍然是眷村大家的共同語言,眷村子弟人人滿口的四川話,聽起來特別親切。眷對每戶坪數小,活動空間有限,各家關係密切,父親們是同事,母親們閒暇經常串門子,東家長西家短。而子弟們更是生活、成長、就學在一起,成了鐵桿兄弟。鐵桿兄弟一起玩樂,沒事抬槓打屁,衍生出許多眷村行話:哇噻(哇靠、臥槽)、條子(警察)、凱子(寃大頭)、把馬子、穿葉子(穿西裝)、哈草(抽煙)、搬火山(喝酒)、撇條(上大號)、上道、哈拉、捅簍子⋯⋯⋯,也練就了眷村子弟的好口才,能說善道,妙語如珠,李立群、王偉忠、潘若迪⋯⋯都是典型的眷村子弟。多年前,高雄地區最搶手的紅白場合司儀,出自前鎮眷村,唸起台辭字正腔圓,配合場合,聲調抑揚頓挫,拿揑精準。

眷村裏人情味十足,家中有長輩,大家都張爺爺、許奶奶地叫,年長成家稱呼伯伯、媽媽;年青或沒結婚,小朋友都會有禮貌地叫叔叔、阿姨或大哥大姊。長輩過七十、八十歲大壽,都是村裏大事,大人帶著小孩來拜壽。村子裏有人考上了國立大學,

甚至考上了公費留學考試,大人們會買了成串的鞭炮到家門口放,一上午鞭炮聲不停,整個眷村都喜氣洋洋地慶祝,是全村的榮耀,大家都與有榮焉。

民國38年隨軍來台的眷屬,有老有少,帶來許多家鄉菜,眷村媽媽們交流廚藝,學會了許多地方菜餚。眷村地處偏郊,地方風味的食品不是那麽容易買到,泡菜、冲菜、醃蘿蔔、酸豇豆、梅乾菜、臭豆腐、辣椒醬、鹹水鴨等,都是相互傳授,家家戶戶自己製作,不假外求。其中不乏風味突出者,自然成了眷村美食,如屏東侯家鹹水鴨、道口燒雞、任家涼麵,岡山明德、哈哈辣椒醬等。而牛肉麵、燒餅油條、包子饅頭、涼麵、臭豆腐等,原源自眷村,受到廣大老百姓們喜好,遍地開花,成了具有代表性的台灣美食。過年過節時,各家都各自動員起來,醃製香腸臘肉,磨米漿蒸年糕,搓湯圓釀醪糟,包粽子烤月餅,好不熱鬧。眷村也有一些小飯館麵店,賣的麵飯都是家鄉口味,回鍋肉、蒜苔臘肉、麻婆豆腐、辣子雞丁、開洋白菜⋯等都是耳熟能詳的眷村菜。而麵食的水餃、蔥油餅、榨菜肉絲麵、酢(炸)醬麵、炒餅、打(大)滷麵也各有特色,最特別的是嗆(搶)鍋麵,先炒肉絲,加入青菜熱水煮成湯,麵直接下在湯裏,出鍋前再打個蛋花,麵湯有點糊,冬天來一碗,全身暖烘烘。

當年軍人待遇微薄,教育程度較高的眷屬,或可進入單位當雇員,但名額有限,大部分眷屬在家養雞、做手工,從事副業,補貼家用。剛開始是打毛衣、織髮網、串珠包⋯等等,有專人到大城市批回材料,分到各家代工,再將成品送回外銷,為國家爭取外滙,家用也得到補貼。民國60年前後,政府引進歐美電子公司,如RCA、Philips、Digital(迪吉多)、Zenith(增你智)、Timex(天美時)等,在台成立電子公司,組裝電子產品外銷,眷村的婦女們,也成了參與台灣經濟起飛的生力軍,上下班時間,眷村都有好幾輛遊覽車來接送職工,也為眷村注入經濟的活水。

籃球場建造方便,每個眷村都有籃球場。在那個年代,打籃球是中學生最主要的活動,當時最有名的回力牌球鞋一雙要價新台幣五十元,而眷村子弟無論上學或打球,大多穿着軍方配發聯勤橡膠廠生產的黑膠鞋,夜市的攤販也可買得到軍中外流的黑膠鞋 。當選學校籃球校隊,參加比賽時,學校會併同球衣發送一雙白色的回力球鞋,穿在腳上,走路有風,神氣極了。聯勤橡膠廠也製作籃球,配發軍中各單位,定期淘汰報廢後,流落到眷村,成為眷村哥兒們的最愛。籃球場也是多功能的社交場所,夏天黃昏,各家搬出藤椅或板凳,大人搖著纸扇聊天,小孩則追逐嬉鬧,有時候掛上布幔,籃球場也成了露天電影院。空軍眷村,也會利用籃球場或活動中心開舞會,跳舞老少咸宜,不只是年輕人的專利。

民國四、五十年代,軍人待遇菲薄,生活清苦,眷村子弟家無恆產,在社會上缺乏背景與人脈,謀職又因不懂台語而增加困難,努力向學是力爭上游的唯一途徑。當年能到美加留學更是登龍捷徑,非常令人羨慕,但又何其困難。台灣的大學畢業生要想一圓留美之夢,除了已有兄姊在美加接引鋪路外,要靠自己憑優異的成績申請學校獎學金,大部分學校會免除學費,生活費仍然要靠自己申請學校的助教(TA)或研究助理(RA),或是打工,來賺取學費生活費,甚至有餘裕,寄張一百美金支票回台灣,是父親好幾個月的薪餉,對家庭經濟鉅額的補貼。即使學費與生活費有著落,但是遠渡重洋的交通費也是普通人家難以負擔。天下遠見雜誌的創辦人高希均博士,當年申請到美國大學的獎學金,但為籌措赴美單程機票,高父以少校階,提早自61兵工廠退休,以退休金來支付機票的費用,高教授才得以赴美留學。

許多眷村子弟唸軍校,當然耳濡目染,克紹箕裘是影響因素。從小立志從軍,報考三軍官校及政戰學校,畢業後在部隊歷練,外島、演習、移防、戰備、留守,鉄馬金戈的日子,與妻子兒女聚少離多,疏遠了家庭的親情,但也造就了不少將軍,甚至總司令、參謀總長與國防部長。更有許多眷村子弟升學是經濟考量。民國五十年左右,政府尚未實施“軍公教子女教育補助費”,對軍公教子女就讀公私立大專院校學雜費予以補助。眷村子弟考上私立大學,因學費高昂是無法就讀的。民國五十年上校每月薪餉約新台幣五佰元,來白岡山的董老哥,當年大學聯考考上中國醫藥學院牙醫系,一年學費要五千多,尚不包括食宿等其他費用。當時董伯伯官拜空軍上校,每月薪餉不到六佰元,如何能負擔董老哥就讀私立大學。相權之下,董老哥選擇就讀軍校。後來董老哥力爭上游,獲國家公費出國進修,獲得博士學位,個人成就與對國家的貢獻,絕對遠大於從事牙醫工作。龍哥來自台南眷村,父親早年以無職軍官退役,並無退伍金與終生俸,龍哥雖考上公立大學,也無法申領教育補助費,選擇就讀軍校,後來公費出國進修,獲碩、博士學位,也是眷村子弟勵志成功的榜樣。

民國五十年代中期,台灣經濟起飛,國家富裕了,開始發展科技與國防。除了設立中山科學研究院與航空工業發展中心成為發展國防科技的重鎮。中興以人才為本,政府將陸軍理工學院、海軍工程學院與測量學校合併,成立中正理工學院,為發展國防科技培育人才。許多以理工為志趣的眷村子弟,由於父執輩的工作與環境影響,在大學聯招沒考上理想的志願或國立大學,選擇就讀軍校。軍校畢業後在軍中服務,無論作戰、訓練、技勤、生產或研究機構服務,都有進修機會,可在國內、外大學攻讀碩士、博士學位。學成後,絕大多數都返國服務,貢獻所學,報効國家。許多眷村子弟都因此而受惠。

眷村子弟更多的是在國內外公民營企業、政府、醫療、新聞、娛樂界崢嶸頭角,如荷商菲利浦公司前大中華總裁羅益強、IC業名人張汝京都出自高雄君毅里正勤新村、前政大校長張京育與前立委李紀珠來自宜蘭岳飛新村,雷倩、趙寧、李濤、林全都出自海軍眷村,政治人物胡志強、宋楚瑜、蘇起、郝龍斌⋯等,作家張曉風、張大春及華人世界最受歡迎的影歌星鄧麗君、林青霞、蔡琴⋯等都出自眷村。

台灣的眷村始於抗戰勝利,國軍來台接收日軍基地開始。1949年大批軍隊隨政府遷台,為解決軍眷居住問題,各軍事單位協助,在營區附近或偏遠地區公有地自力建立眷村。鑑於軍眷居住需求日益殷切,居住環境亟需改善,民國56年5月,婦聯會提出”為軍眷籌建住宅構想“,以改善眷村簡陋不堪的狀況,向工商團體、影劇界、華僑募款,增列附加稅捐籌款,由政府統一規劃執行,陸續建造較符合生活機能需求的眷村。有許多眷村命名 ,反應了此時代背景,如大溪僑愛新村、新竹工學新村、台北婦聯三村、台南影劇三村、左營果貿新村、屏東礦協新村⋯⋯等等,婦聯會可說是眷村的母親,催生了台灣大部分的眷村。

近年,民進黨政府擅設黨產會,以公權力強將婦聯會納入國民黨附隨組織,遭內政部廢止立案並清算資產。在婦聯會臨危之際,眷村子弟雷倩女士,勇於承擔婦聯會主委重任,提出行政訴訟,終經台北高等行政法院裁定婦聯會勝訴。所有眷村子弟看到這則新聞,也應效法王正方先生的“家祭無忘告乃翁”,以慰曾經因有眷村而得以存活的國軍前輩與眷村子弟。

唐代詩人杜甫「茅屋與秋風所破歌」中“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正是當年眷村的寫照,如今老一輩的軍人已日漸凋零殆盡,而眷村子弟也已年近耄耋,眷村改建已成高樓大廈,外觀宏偉,空間寬敞,內部設計與設施都符合現代化生活需求,確實改善了眷村住戶的生活。原有老舊眷村被拆除。有些眷村子弟呼籲保存眷村文化,地方政府也配合推動眷村彩繪、眷村文創等活動,保留了幾處舊眷村的形體,光鮮了舊眷村的外表,但那能喚回當年眷村的感情與精神。眷村的記憶,也只會留存在這一代眷村子弟心中。再過幾年,這一代的眷村子弟凋零了,眷村也就煙飛灰滅了。想念我的眷村哥兒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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